与美国老兵的对话
“让我告诉你”,老头用那双蒙了一层薄灰茧的蓝眼珠盯着我:“我是波兰人,跟我父亲来到的美国。他是个彻底的文盲,一天书都没有念过。他跟着他的父亲学驾马车,于是他后来也给有钱人驾马车。俄国人来波兰拉壮丁,他怕被拉去打仗,于是就一路往西逃到了德国。再过几年又逃到了美国。他刚来伊利诺伊时候,一点儿英文也不懂。别人在他胸前挂了个牌子,上面写着“金矿”。人们能知道去哪能找到他的雇主。挖矿可不是一件体面事,他冒着生命危险干活,换来的无非就是住在贫民窟里,屁大的地方,地面满是灰尘。雇主才不管你死活呢。在他们眼里,我们都是奴隶。我父亲,无论在波兰当马夫,德国逃难,还是美国挖矿,他到哪都是奴隶。”
“在某种意义上,今天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呢?”我认为他的论点有意思。
“就像那年,我在你的祖国,看到的饿死在高速旁的无数苦命的人们一样。”我这才意识到,老头表面讲得是故事,其实是想在安稳我。
“不管人们怎么看中国,现在的确好多了,相比那时。”我想告诉他我的祖国也在进步。
“当然,当然,我非常确定。”他提高了嗓门,突然又低沉下去说:“我觉得毛主席给中国做了件大好事。他统一了中国,把土地从富人手里夺过来,再分给穷人。蒋介石太腐败了,烂到了根。我们支援他的钱今天汇过去,明天就有一大半进了瑞士的户头里。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被打败呢?”他停了停,继续:“我当然也确信毛主席也干了坏事,饿死了二三千万人,还发动文化革命,又害死了不少人。但我说,如果他没发动那场文化革命,他还真是干得很不错!”
“是呀,他就像是个赌场里的洗牌手。好牌坏牌全到他手里重新给洗了一把,分给大家。”我得意地跟老头打了个简单的比喻。
“1946年我们在紫荆城边上有个营地,被一圈高墙围着。我有时会上去站岗。紫荆城门前的马路(现在的长安街)上全是小商贩。搞笑的是,那里没有公共厕所。他们憋不住了就靠着我们的高墙方便。有时我能在上面看得是一清二楚,叫人很尴尬。”老头突然想起了六十年前的画面,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笑呵呵。
“那时候,中国一定很破败吧。”我想听听他这个美国老兵怎么说。
“是,很穷。但是,你知道么,也很奇怪。我们一旦到了城市里,就发现什么都有。可一旦离开了城市,在乡间,在高速路上,那里就真的是穷到一无所有,常常看到在路边饿死的人。”老人现在也不明白,为什么城乡会差得这么多。我也不闹不清楚。国民党肯定把物质全部收刮去了城市,可不是说共产党长期在乡间活动帮助农民么?他接着说:“当然,我无法了解准确的情况。你知道我们美国士兵是不缺什么的。我们可以打乒乓球,打网球,打牌,跳舞,派对,也有充足的食物与衣服。”
说到军队生活,他眼睛一亮,笑了起来,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过去:“你知道么,那年我才十七岁,就是个孩子。什么都不懂就跟着来了。我还记得刚到时,我要去接替一个将要回家的老兵,他其实也就二十四五岁吧。他直接了当地对我说:‘你这个操蛋的家伙,听好了。我受够了,我他妈的不管怎样都是要回国去了。所以你他妈的最好给我学快一点儿。’”他说完又笑了起来,仿佛昨日就在眼前:“我是他妈的学得够快。其实他是个蛮不错的家伙。”
“你害怕么?”我进一步问:“虽然是战后,但还是有生命危险吧,不怕谁对你开冷枪么?”
“哦不,不,我一点儿也不怕。”他得意地说:“日本人都投降了。我们只是过去帮助中国政府收拾下烂摊子,比如接受下投降的日本兵。不过想想有次倒是挺吓人”,他灰蒙蒙的眼珠陷进得更深,“有次,我们一共五个人被安排去接受一个投降的日本连队。我们每个人除了上膛了的子弹之外,腰里还有八发子弹。我们到了指定的地点。不一会儿,就听见从远方传来整齐划一的踏步声,似乎把大地都弄得颤抖。投降的日本兵走了过来。他们虽然败了,但那庄严的军威,还是把我们威慑住了。而且你知道么,我们原本想着是一群矮小的日本人,结果我的天啊,我那会儿可有六尺高,可这些日本兵个个都有六尺三四,比我们高。我们的确害怕,事后有个哥们说开玩笑,‘要是跟他们真干上了,我们或许能打死几个,但最后绝对要被干成蚂蜂窝。’”老头又乐了,补充说:“后来知道好像他们是韩裔日本兵,特选的那种。”
“还真是够玄的。要不也就没今天咱俩的对话了。”我附和说:“你后来在中国呆了多久?”
“我们先到的青岛,然后天津,北京。前后大概一年。再后来就去了菲律宾,没过一会我就被调去夏威夷了。”老头说。
“什么?夏威夷,我看那是度假吧。”我调侃他。
“呵呵,你要这么说,还真没错儿。”他也不否认,继续说:“我服完役回了美国。过了没几年,韩战又打响了。海军陆战队还专门问我去不去。我那会儿可不傻了,到朝鲜去当‘奴隶’?”
“是呀,你很聪明,那场战争死了不少人。”我为他庆幸。
“恩,那群可怜的‘奴隶’们。一晃眼,我都八十七了。我可真他妈的老了。”他自嘲地忧伤,“我夫人去年夏天在这里离开了。我儿子前几年也走了,他太胖了,不注意身体。我女儿对我不错。这其实是她的房子,她让我住进来。你知道,我现在可是个彻底的无产者了。本来我打算跟她买。可我女婿说得有道理,为什么要交那该死的税呢?于是,就这么住在这儿,一晃好几年。”
“您女儿真好,不多见。”我说。
“是的,是的,”他叹了口气,有什么话停在嘴边,吞回了肚里,敷衍着:“是的,她是不错。老实讲,我夫人对我们成为无产者这件事可并不开心。或许下次我们能一起去喝杯咖啡聊聊。”
“到哪儿都是奴隶”,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他之前的话。我猜大概这也是刚刚他犹豫想说又无法说出的话吧。